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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1 14: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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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驴儿…………………………项中立

《跑驴》获得第四届大地文学奖

本期选稿编辑项中立

跑驴儿(小说)

项中立

一米10岁时是一米,一米20岁时还是一米,于是,聪明的水镇人就知道,一米再长10岁,个头仍然会是一米。

一米是个侏儒。

一米还有个胞弟,水镇人都管他叫二米。相比之下,二米就生得憨壮,十几岁时比二十几岁的一米高出一大截。但二米秉承了母亲木讷的性格,远没有一米那般机灵和乖巧。春天时,爹叫他俩往田里运草肥,一米运了三趟,二米一趟还没运完。爹站在田头,招呼二米,累了歇歇。爹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扣到二米头上。那是家里唯一的斗笠,席篾织的,很多年了,席篾已朽成一派令人绝望的灰色,但上面“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还红艳醒目——每个夏天到来之前,爹总是用猩红油漆依着原有的字样描一遍。这斗笠是当年爹当生产队长时乡里发的奖品,平时一直挂在堂屋墙上,除了他自己,任谁都不敢动一动。日头当空照着,田里氤氲着似有还无的气浪。二米虽是顶着斗笠,额头上还是热汗汹涌。爹望望远处的泝河,吩咐一米,去给你弟弄点凉水来。

爹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对二米的偏爱。娘很不赞成爹这样做。娘虽生性木讷,但在这件事上,态度却是明朗的。吃午饭时,她看见爹把菜盆里仅有的几块豆腐搛到二米碗里,就说,一米也运了半天肥呢。娘说这话的时候,瞀了眼一米,看见一米只是低头扒饭,连菜盆里的青菜也很少搛一箸,就嘤嘤地哭起来。一米沉默着扒完一碗饭。其实一米还想再吃一碗,即使不吃菜,一碗饭也能利落下肚,运了半天肥,着实是饿了。他只是见不得娘哭,娘一哭,一米的心就疼,碎了般地疼。一米只好躲开。

一米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他听见爹愠声训斥娘,你有完没完?只这样简短的一句,就把娘的哭声拦腰斩断了,唯有牙齿磕碰碗边的脆响,压抑而突兀地从敞开的窗户传到院里。爹不当生产队长很多年了,可当年被众人捧出来的那份霸气和威严还残留在脸上的褶皱里和说话的口气里,虽是所剩无几,用来震慑娘还是绰绰有余,娘对爹的惧怕是淤积到骨头里的东西。

院里那棵北梅繁花落尽,结出了葡萄大的碧青果子。一只硕大的花蝴蝶犹豫着在枝叶间飞绕,飞绕,最终落在一枚树叶上,小心翼翼地忽闪着翅膀。一米悄悄挨近它。他想捉住它,直到他最大限度地踮起脚尖,才意识到自己的个头根本够不到那只蝴蝶。他沮丧地靠住树干,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树比人长得快——几年前,一米将这棵北梅树苗从水镇集市上带回家时,它柔弱得像根稻草,他和它齐眉并肩。才几年光景,它居然长得蓬勃茁壮了,每年都结出繁厚的果子。而他,还是那般矮小,他在它旁边,倒像一棵枯弱稻草了。说起这棵北梅,一米总会下意识地摸下额头上那块茧硬疤痕——那年的水镇集市上,那个黑脸膛的汉子一直扯着粗亮嗓门,向往来行人兜售他的北梅树苗。他说他的北梅树苗来自滦州北山,耐干旱,结果多,而且它的果子比普通杏子要甜上一百倍。三十块钱一棵,吐血价,谁狠心买走一棵,他的心都会疼一下。汉子每收一份钱,便真的蹙下眉,佯装出心疼的样子,而嘴里呼应出一句“哎哟”或“疼死我了”,惹得众人发笑。一米在汉子的摊前驻下脚,看着人们将他的一捆树苗陆续买走,最后只剩下过于枯弱的一棵,如同一条从鲜鱼缸里挑出来的死鱼一样,扔在那里,无人问津。

一米说,这棵多少钱?一米讨好地望着汉子笑。他不识得汉子,汉子却识得他,还能叫出他的名字。

汉子说,最后一棵,我给你打五折,十五块怎么样?一米说,五块中不?汉子说一米,你翻20个筋斗,我把树苗送给你算了。

一米觉得这是件划算的事。于是,那天的水镇集市上,无数行人停下闲散的脚步,目睹了一个丑陋侏儒在街上翻筋斗的盛况。20个筋斗一路翻下来,胳膊有些麻木,翻到后来,终于支持不住,胳膊一软,头顶向下栽了下去,额头着地时恰好硌到一小块石头,顷刻间血流满面。

一米如愿得到了那棵孱弱的北梅树苗。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的事,很快传到爹耳朵里。那个集日,一米拎着树苗才进家门,就遭了爹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米想起爹当时暴怒的样子,还心有余悸——爹在院子里不停移着脚步,手不停地挥舞,同时,嘴里的污言秽语暴雨般倾泻。一米矮小的身体在暴雨中瑟瑟发抖。有那么一会儿,他极欲逃掉,可他已无法辨别院门的方位,脑袋里一片茫然。他完全被暴雨淹没,窒息了。后来,一米恍惚着瞀见了娘的身影,她靠着门框,由于恐惧,她的身体看上去软弱无力,仿佛随时都会坍塌。那一刻,一米突然就相信了娘不久前说过的话——娘说,她可能得了什么奇怪的病了,身上断了筋骨般无力,说不定某哪一天就会死掉。她不怕死,她只是不放心一米……

那棵北梅,最终还是栽倒了院子里。一米故意把栽树的位置选在靠近窗户的地方,他想,北梅开花时,他躺在炕上就能闻到花香,看见花色,这是件幸福的事。一米给它浇水,施肥,而北梅也不辜负一米,两年后开花结果。果子成熟时,一米把它们从树枝上陆续请下来,装进纸箱,带到水镇集市上出卖。卖杏的钱,一米舍不得花,藏在一个空罐头瓶里,偷偷埋在北梅树下。这样攒了两年,一米居然攒够了买一匹驴驹的钱。当然,那点钱只够买一匹刚刚出生的驴驹。刚刚生出的驴驹是吃不下草和菜的,一米只好用米汤和羊奶喂它。他像呵护婴儿般呵护它。驴驹和北梅树一样不辜负一米,只一年光景,便长成半大驹子。半大驹子是不能满院跑的,祸害东西事小,踩了人或者跑丢了事大,一米就从水镇集市上买来漂亮的带红穗的笼头和缰绳给它戴上,又在北梅树旁边搭了间棚子,给它遮风挡雨。一米每天下地都不忘打些肥嫩青草给它吃。驴驹倒是懂得感恩的,有时候瞀见一米站在北梅树下,它会晃晃头,噴几声响鼻,以示它对主人的亲切。

此刻,因捉不到蝴蝶而沮丧的一米,就听见了驴驹的响鼻。他知道它在跟他打招呼。他去门口的草堆上抓了些青草扔给它,然后,在驴棚里找了块干爽地方坐下,看着它一口一口地嚼食。

这个时候,一米总会不自觉地想到蝴蝶——不是落在北梅树上的蝴蝶,她是一个会跳舞的姑娘。

一米十五岁那年正月,水镇闹秧歌,方圆几十里的人们聚到后来做了集市的空场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扇花怒放,彩带翻飞。舞至末场,响器台骤然易曲,改疾风为细雨,如春溪般舒缓。此时,所有秧歌角,不论男女老幼,全都自觉地让出场地,围坐于舞场边缘,做了无数看客中最谦恭的看客,把偌大的舞场只让给两个人耍——一个是骑在毛驴上的新媳妇,另一个是牵着毛驴的新姑爷。当然,毛驴是假的,是木头和牛皮做的。两个真人和一头假驴演绎着一个温馨快乐的故事——男人肩搭小包袱,一手执鞭,一手牵缰绳,殷勤而又活泼;骑在驴背上的女人,怀抱尚在襁褓中的婴孩,笑意盈盈。他们幸福地走在回娘家的路上。这一路上,他们要经历风暴、河水、沟堑,驴受惊、婴孩啼哭等困难。他们把这个故事演绎得真实而又充满喜剧性,赢得阵阵喝彩。

其实,这算是一出典型的舞剧。它的名字叫《跑驴儿》。

在一米心里,那个骑在驴背上的新媳妇,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红舞衣,比场子四周的红灯笼还要鲜亮。她骑在驴背上,腰肢婀娜,一闪一挪,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地落到音乐的“点儿”上。那时候,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肯定还没结过婚,但她就是有本事把哄孩子吃奶的细节演绎得惟妙惟肖……后来一米知道,她叫蝴蝶,而给她牵驴的那个后生是她的未婚夫。那时候,一米非常羡慕他和蝴蝶一起舞《跑驴儿》,幻想有那么一天,自己也有机会像他那样,和蝴蝶一起舞一场《跑驴儿》,那该是件多好的事啊!

一米从没跟谁说过,他执意买一头驴驹是要暗地里练习舞《跑驴儿》。有月亮的晚上,一米偷偷把驴驹牵到村外河滩上,想像那天上的月亮就是挂在树上的红灯笼,蝴蝶幸福地坐在驴背上。然后,他学着那后生的样子翻筋斗——在整场《跑驴儿》中,那后生算是个武丑儿,一边赶驴,一边不停翻着筋斗。那筋斗翻得利落干净,赢得叫好声声。

后来听水镇人说,蝴蝶和她未婚夫同在周老板的歌舞班子做事,蝴蝶跳那种漏肚脐的舞蹈,而她未婚夫作为一个武丑儿,时不时地出现在舞台上,翻一串漂亮的筋斗。周老板的歌舞班子专为乡里的红白喜事演出,来过水镇几次,一米去看过。一米个儿矮,挤在人群里看不见蝴蝶在舞台上跳舞,就偷偷爬上舞台,躲在灯影里看蝴蝶。有一次被周老板发现,很不客气地把一米拎起来扔到台下,一米的屁股被摔疼了好几天。也就是那一次,一米发现周老板居然只有一只耳朵。

后来,不知何故,周老板的歌舞班子再没来过水镇,一米就再没看见过跳舞的蝴蝶。

一米坐在驴棚里,看着驴安静地吃着青草。看着看着居然睡着了。娘寻过来时,一米正做着一个梦,梦见自己牵着驴,在夜晚的河滩上演练《跑驴儿》,某一个瞬间,驴突然挣脱缰绳,跑掉了……一米惊醒了,惊醒的一米看见娘在他面前默默地流着泪。一米的心又疼碎了。他听见娘哽咽着说,可怜见的,娘要是死了你可咋整……不如娘带你一起走……

一米二十五岁那年,娘死了。娘在咽气之前,翻着白眼满屋里寻找。守着她的人说你找谁呀,谁让你放不下呀。那时娘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比划。她颤巍巍地抬起手臂,在床边一米高的位置停下。于是人们就知道她在找一米。家族里所有的男女老幼都在她弥留之际守着她,看她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刻,唯独不见她最惦记的一米!于是所有的人都气愤不已,一边咒骂一米不懂事,一面差二米去寻一米。

二米找了半个时辰,最终在驴棚里找到一米。他像只可怜的土拨鼠一样卷缩在驴旁边。

二米说,娘要死了。

一米说,我知道。

二米说,她找你呢。

一米说,我不去,她会带走我。她说过她死了就带走我。

二米不愿再费口舌,粗鲁地抓起一米的衣领,把他拎到了娘床前。娘居然还没舍得咽那口气。她伸手摩挲着一米的头发。摩挲着摩挲着,突然就死死攥住一绺,咽了最后那口气。

人们很快发现根本无法掰开她的手指,让那绺头发完好无损地脱出来,最后只得用剪子剪断那绺头发,让她带到坟墓里去了。

一米从此变得木讷,沉默,胆小,精神恍惚,人们说是他的*被她娘带走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掉。

后来一米才知道,其实娘很早就有病了,起初是乏力,懒得走路,懒得干活,后来连端饭碗的力气都没了。爹总是固执地认为娘是懒的,就像村里的苏得花。人家苏得花至少有一张巧嘴,你有什么?爹跟娘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掩饰满脸嫌恶的表情。

关于苏得花,乡里人议论起来,都知道她有两个特点,一是不爱干活,更俗一点的叫法是“懒”。苏得花年轻时就懒。搞生产队那年头,每到大秋麦收活儿累了,就装病不出工。大家有怨言,都看队长怎么处理这件事。某天晚上,街上很多乘凉的人都看见队长一边剔着牙花子,一边进了苏得花家。大家知道队长去找苏得花说出工的事去了,所以,夜风凉了大家还是坐在街上,等队长出来问个究竟。

那晚,队长在苏得花家待了足有两个时辰。出来时蔫头蔫脑,像具被用了半宿的鸡巴。问他:苏得花凭什么就不出工?他说:苏得花病了。问他:啥病?他说:女人的病我他妈说得清?大家看队长不耐烦,便不再多舌,晓得自己管不了,只当苏得花真得了什么不能干活的病了,也不攀比她,由着她自生自灭。而苏得花的悠闲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每天磕着瓜子串百家门,天长地短,悠闲得放屁都能崩出调儿来。

苏得花另一个特点就是嘴巧。苏得花喜欢嗑瓜子,走在街上的时候,跟人聊天的时候,甚至蹲茅房的时候,都要扔颗瓜子在嘴里。有人怀疑嗑瓜子让她的舌头变得灵巧麻利,而串百家门则丰富了她谈吐的内容。不管怎么说,苏得花的一张嘴让很多女人和男人服气,这是不争的事实。后来,苏得花开始为别人保媒,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至此,一张巧嘴算是派上了正经用场。几十年下来,苏得花自己都说不清总共保成了多少媒,反正逢年过节总会收到很多谢礼。那些谢礼一时消受不完,便拿到小卖部卖掉,所得银两攥于掌心之中,留待以后的日子细水长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爹去苏得花家那个早晨,隔壁老呆家迎亲的鞭炮刚刚响过,一米扒着墙头看新娘子进门,无端地被爹吼了一句:回屋去!一米吓了一跳,险些从墙头上摔下来。一米想不出爹对他发火的原因。

爹出了门往西走,这样就避开了老呆家门口热闹的人群。走到苏得花家门口,爹蹲下卷了根烟抽,看看前后没人,才吐口唾沫,进屋去。

炕上放着一张迷你茶桌,桌上一壶,一盅。茶桌一角,放一碟黑油油的功夫瓜子。苏得花盘腿坐在桌旁,独自不紧不慢地饮着早茶,间或撮颗瓜子递于唇齿间。早晨的阳光柔曼地搭在她脸上。六十多岁的人了,脸色与鲜嫩的阳光居然还能水乳般揉到一起,真是好气色!

爹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并不瞅苏得花:

你得帮我二米踅摸个媳妇了。

你终于求到我了。

别忘了当年我可帮过你……

可是我没叫你白帮我啊。

爹就想起多年前的那夜,他趴在苏得花肚子上,答应帮她谎称有病,不能出工。那时候他是队长,他的话就是理,就是事实,没人敢反驳他。那夜的苏得花嘤嘤啭啭,百般温顺。他压着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强硬和庞大。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他会坐在她家炕沿上,无奈地向她低下了高傲的头:

这次算我求你……

苏得花笑了,笑得无声胜有声。

三天以后,苏得花带着一个瘸腿姑娘进了一米家。那时候,一米二米和爹正围着粥盆喝粥,粥稀了点儿,秃噜秃噜的声音从从爷仨嘴里单枪匹马溜出来,在屋里踅个圈儿,就汇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破窗而出,在外面听上去,就像一只秃鸭在水坑里绝望挣扎。苏得花咂咂嘴,说,怪我,我早该想到家里没女人的日子过得恓惶。她撮了颗瓜子扔进嘴里,唇齿间骤然迸发“咯”一声脆响,虽不洪亮,却把爷仨震得发呆。其实真正让他们发呆的是那个瘸腿姑娘,他们从没看见过那么俊俏的姑娘。后来一米知道,瘸腿姑娘是八里之外的吴村人,叫吴笑梅。吴笑梅可真爱笑,她看看一米,又看看二米,突然就格格地笑了,笑得花枝乱颤,说,你们哥俩是一个娘生的吗?

一米觉得应该走开了。其实不独吴笑梅,很多认识一米和二米的人都问过同样的话,无非是嘲笑他的矮丑。这话总是让一米很难受,很多时候,一米选择走开。一米觉得这算是个不卑不亢的举动,既能让对方感觉到他的不满,又让对方找不到指责他的理由。

一米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听见吴笑梅还在笑着。他不知道她又在笑什么。她真是个爱笑的姑娘。一米不由得也笑了。他有点喜欢这姑娘了。尽管她是个瘸子,但她的大眼睛和胖乎乎的圆脸蛋足以证明她是个漂亮姑娘,配二米还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一米此刻的心情并没有因为遭到吴笑梅的嘲笑而坏掉。他颠颠地去院门旁边的草垛抱了一些青草,扔给棚里的驴驹。路过北梅旁边时,看见两只蝴蝶在那里飞舞。那是两只一模一样的*色蝴蝶,它们飞舞的样子叫一米又想起了会跳舞的蝴蝶姑娘。她还在周老板的班子里跳舞吗?周老板的班子怎么这么些年不来水镇了呢?这样想着,一米就想翻几个筋斗,像蝴蝶的未婚夫在舞台上那样,翻几个漂亮的筋斗。奈何这驴棚实在太小了,盛不下两个筋斗,弄不好会翻出驴棚,叫吴笑梅看见,又嘲笑他矮丑。

一米宁愿躲在驴棚里分享吴笑梅的笑声。

吴笑梅的笑声突然又出现在院子里了。她说,二米你以后可以喊我阿梅了,格格格……一米踮起脚尖,从一条砖缝里往外窥视,看见吴笑梅一瘸一瘸地在院子里绕圈。绕了两圈,又绕回二米跟前。二米站在北梅下面。吴笑梅说,我不喜欢这棵北梅和一米。

说完,又笑。

这天,苏得花把吴笑梅带走时跟爹说,做好准备吧,过几天让笑梅踢门槛,把这门亲事定了。“踢门槛”是个定亲仪式,仅次于婚礼,在水镇一带,也算个隆重过场。男家要备礼,备酒席,招待女家来的客人以及媒人。至于备什么礼,这要看男家的家底厚薄,或者重不重脸面,重脸面呢,家底再薄也要备一份厚礼,免得日后被女家轻视。倘若娘还活着,娘会把这事安排得很有分寸,既不会费钱也不会叫女家轻视。可娘死了,爹一个粗男人对这些事又远,只好去请教隔壁老呆。老呆家刚刚娶过媳妇,自然了解当下行情。其实,村里了解行情的不独老呆,爹执意选择老呆是因为从前他当生产队长那年头,跟老呆有过过节,彼此一直耿耿于怀。爹请教老呆是表面上的事,告诉他我家二米讨上媳妇了才是内里最重要的。

爹从老呆家回来,有些愁眉苦脸。那天一米从地里干活回来,发现爹和二米躲在屋里密谋什么事情,炕上摆着家里所有的钞票,连一元的纸币也捋得平平展展。看见一米进屋,他们立即停止了密谋。吃午饭时,爹跟一米商量,卖掉那匹驴驹。爹说按老呆透露的行情,即使凑上家里所有的钞票,都不算充足。对一米来讲,卖驴可是件大事,他得好好想想。这匹驴驹可是一米用米汤和羊奶一勺一勺养大的,他养大它是希望有那么一天,让蝴蝶骑着它,和他一起表演《跑驴儿》的呀……

但是刚刚吃过午饭一会儿,驴驹就被牲口贩子牵走了。一米这才明白,爹压根就不是跟他商量卖驴,而是通知他卖驴的决定!

一米有点难过。他一路尾随牲口贩子走到泝河边上,眼巴巴地看着牲口贩子牵着他的驴驹上了泝河桥,愈走愈远。

一米站在河滩上,哭了。

天阴了,那些云块,烂棉絮一样在天空聚集,愈聚愈厚,愈厚愈低,最后,似是全都堵到了一米胸口里,堵得他喘不开气。一米突然又有了翻筋斗的欲望。河滩柔软而宽阔,盛得下成千上万个筋斗。一米亮开身体,一溜翻下去。几十个筋斗翻下来,额头冒汗,呼吸急促,淤积在胸口的云块开始飘散了……一米忽然想,在周老板的舞台上,蝴蝶的未婚夫不停翻着筋斗时,是不是也在发泄什么情绪呢?

雷来了,轰隆隆,轰隆隆。在雷和雷之间的风声中,一米骤然听见了一声喝彩:

好筋斗!

一米站定,才看清面前站了一人。看上去面熟,又想不起是谁。

哈!那人笑一下,侧过脸,将一孔光秃秃的耳洞亮给一米看。

你是周老板?

正是在下。

你来干啥?

请一米出山啊。

啥叫出山?

出山就是上舞台翻筋斗啊。

后来一米才知道,周老板的班子已经散了十多年,这次是重打锣鼓另开张。

班子里除了三五个原班老把式,其余都是新入伙的,包括一米。一米不会唱,也不会舞,一米只会翻筋斗,而且一口气能翻20个筋斗。一米听那几个老把式讲,他应该算个武丑儿。一米是个十分抢眼的武丑儿。一米光着膀子翻筋斗的时候,台下总是一片喝彩声。一米就翻得更起劲,往往要努力地多翻几个,但不会超过25个,这是一米的极限,超过25个,一米就头晕,胳膊发酸,随时都可能栽到台下去;有时候一米刚在台上露面,还没容翻筋斗呢,台下便喝起彩来,一米就晓得这是因为自己的矮丑了。这时候的一米,心里便有些悲愤,像当初听到吴笑梅说不喜欢北梅和一米的话时一样伤心,但一米还是装出感谢的样子,抱拳谢上两圈儿。周老板和几个老把式都说一米“中”,是吃这碗饭的料儿。

班子里没有蝴蝶,也没有蝴蝶的未婚夫。这让一米心里有点失落。当初周老板在河滩上请一米出山时,一米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蝴蝶。一米以为蝴蝶仍在周老板的班子里跳舞。一米答应周老板入伙跟蝴蝶在周老板的班子里跳舞有绝对关系。一米总有十余年没见过蝴蝶跳舞了,但是一米并没有忘掉蝴蝶跳舞的样子。那天在河滩上,一米情不自禁地学了两下蝴蝶跳舞的样子给周老板看。他把衫子的下摆卷起来,露出黑乎乎的肚脐,然后,肚皮一鼓一鼓,惹得周老板发笑。周老板说那叫印度舞,现在城里大街上的老太太都能跳。一米歪着头想了会儿,终究想不出大街上老太太们跳印度舞是个什么样子。

一米头一次上台表演翻筋斗是在滦州古城,一家保健品专卖店开张,请了周老板的班子助兴。晚上演出,一米早晨就去水镇等车。一米肩上斜搭了一个麻布棉兜儿。棉兜宽大松阔,搭在一米肩上,像斜搭了半爿破旧袈裟。娘活着时,用它在棉田里拾棉花,现在,一米用它装些出门必需的生活用品,比如毛巾、水杯之类;一米头上,扣着爹那顶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宝贝斗笠。爹肯把斗笠给一米戴,是因为一米答应挣到演出费,三分之二交给爹保管,攒着给二米娶媳妇。

赶到演出地点时一米居然没有看见蝴蝶。一米想,是不是蝴蝶临时有事要晚到一会儿呢?可是直到第一场演完,一米还是没看见蝴蝶。一米就想不明白了。问别人,又没人肯告诉他。大家哼哈着,似乎都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一米就不再问。一米不问不等于不想。休息的时候,一米望着空落落的舞台。望着望着,一米就看见蝴蝶独自舞在那台上了——她穿着鲜艳的舞衣,舞衣小了一点,裸出一截柔曼腰身。她像一只漂亮的蝴蝶,在一个人的舞台上曼妙地飞舞。台下有男人开始狂妄地叫喊:蝴蝶你把舞衣再卷高一点……卷高一点,最好露出“哞哞”来……哈哈哈,露出“哞哞”来……哈哈哈……起初只是一小撮儿,后来就汇成了一片潮,有无数男人被卷进去,浪声浪气地呼喊。一米不喊,一米隐在角落里替蝴蝶愤怒。但一米渺小的愤怒在浩大的浪潮下显得既可怜又无用。

——这是十多年前的场景了,一米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

周老板的班子里还有个丑角,姓明,坏了一只眼睛,大家都管他叫独眼明。独眼明的才艺还不及一米,连筋斗都不会翻,只会念几段惯口,所以大家又喜欢在独眼明前面再加“文丑儿”二字。人们这样喊他时,多少带了点轻视的意味。独眼明是原来班子里的老人儿,常以元老自居。又嗜酒。喝了酒的独眼明任谁都不入他法眼,多大牛逼都敢吹。他最喜欢吹的是他的姓,似乎他这一生,最值得骄傲和炫耀的只有他的姓。他说他的祖先名叫明由,在上古燧人氏时期就是“四佐”之一。何为四佐?《逸周书·成开》说,四佐,谓天子前疑、后丞、左辅、右弼……独眼明说这些的时候摇头晃脑,仿若旧时代的迂腐老先生在讲四书五经。班子里除了一米,没人愿意听,他们会冷不防打断独眼明,说文丑儿独眼明,你祖宗那么显赫,你老婆怎么就跟别人跑了呢?喝了酒的独眼明说,谁说我老婆跑了?他们说,你老婆没跑你怎么不回家呢?独眼明说我懒得回。他们说,是你懒得回呢还是你老婆不叫你回呢?独眼明便不接话茬,使劲翻着那只独眼,直至翻出一抹鱼肚白,然后给一米继续讲他引以为荣的姓。他知道,只有一米愿意听他讲。

不演出的时候,班子里所有成员各回各家,该种地的种地,该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锣鼓家什寄放在泝城一座废弃的小学校里,由一米和独眼明负责看守,周老板每天补贴他们每人五块钱。对于一米来讲,这算是件美差了。夜里,他们躺在校舍里,目光穿过黑暗中房顶上的窟窿,看流星滑落,云卷云舒。这里的校舍全是危房,除了残垣断壁就是屋顶漏天,一米睡在里面,总是有种身处荒冢的错觉,心下不由生出些恐惧来。好在独眼明是个话痨,喝下几杯酒,闲言碎语便如连绵秋雨般淅淅沥沥不断线儿。当然,独眼明说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姓。他计划用一年的时间对一米阐释明姓的起源。他甚至在一个小本本上列下阐述提纲:一,明姓起源于上古时期的谯明氏。二,起源于姬姓。三,源于鲜卑族。四,源于官位。五,源于蒙古族。六,源于回族,回部。七,源于满族。八,源于明朝。除此之外,他还想给一米讲讲他的明姓祖先南朝时期从金陵北迁的历史。一米是他唯一的听众,某种程度上,他对他心存感激。

周老板发演出费的时候,独眼明和大家一样高高兴兴地回家给老婆送钱。可他几乎不在家里过夜,披星戴月也要赶回班子里。这天的独眼明注定要喝醉。喝醉的独眼明注定要哭。五十岁男人的哭声居然能够那样的歇斯底里,从黑夜里房顶上的窟窿浓烟一样飞升而出,让整个废弃的校园笼罩在厚重的哀伤中。独眼明一边哭,一边说惯口似的骂他老婆和某个一米不认识的男人。一米没兴致听他骂他们,一米就说,你给我讲讲蝴蝶吧。

独眼明打了个沉,又像狗那样仄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除了草丛里懒散的虫鸣,没有别的声音,才幽幽地叹口气,说:她是个可怜的姑娘!

独眼明说,一米你找我问蝴蝶的事算是找对人了。周老板最初组建这个班子,我是第一个被邀请入伙的人,算得上元老级人物了吧。这些年,班子成员聚了散了,走马灯似的,只有我能说出他们的来龙去脉。关于咱们班子的历史,风雨变迁,我也了如指掌。一米你不信吗?那就听我说说蝴蝶吧!

关于蝴蝶的事,在当时家喻户晓,但跟周老板有瓜葛却是只有班子内部有限的几个人知道,这也是别人不愿提及这个话题的原因——但我不怕,我是周老板邀请入伙的第一个人,我是班子里的元老,我他妈怕啥?一米你信不信班子里缺了我会再次垮掉?

独眼明说着,又不自觉地仄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自己大概突然发觉了自己其实跟别人一样是胆怯的,是害怕被周老板听见的,便不无尴尬地使劲翻那只独眼,直至翻出一抹鱼肚白。他觉得这个动作能有效掩饰脸上某种显而易见的表情。

最初周老板邀请蝴蝶和她未婚夫入伙,是看中了他们舞《跑驴儿》的才艺——一米你看见过他们舞《跑驴儿》吗……对,没错……他们舞得很棒,舞出了密密麻麻的笑点,上山坡,过河水,驴抛蹶子犯拧……舞得真他妈棒!最初,他们在台上只演这一个节目,后来才添了那个扭腰晃屁股的现代舞蹈。那舞蹈看上去放浪不羁,却深得看客们狂爱,欢呼喝彩声像汹涌的浪涛一样,能把舞台卷翻。周老板十分高兴,每场演出给蝴蝶多加一份演出费。钱对蝴蝶来说很重要,她娘身体不好,需要常年吃一种进口药维持生命。那种药价格昂贵,需要蝴蝶不停地挣钱。为了钱,蛮说跳拉丁舞,印度舞,就是钢管舞脱衣舞蝴蝶也敢跳!说起来蝴蝶是有天赋的,世上无论干什么都需要天赋,有天赋才能干得出色。蝴蝶就是为跳舞生的,什么舞一学就会。一米你看过蝴蝶跳舞吗?那柔软的腰身,那颀长的胳膊秀腿,就是为跳舞长出来的。蝴蝶很快就成了方圆百里内最红的舞女。这让周老板的班子名声大震,演出业务大增。周老板很高兴,多发给蝴蝶演出费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人嫉妒。可周老板不该对蝴蝶动心思……嘿,一米你他妈真缺心眼还是假缺心眼啊?啥叫动心思?你看见过电影《白毛女》不?里面*世仁对喜儿就是动心思,你懂了没?《白毛女》里的*世仁最终是把喜儿糟蹋了,周老板最终把蝴蝶怎么样了我不敢乱说,反正从平时的言谈举止不难看出,周老板对蝴蝶是有意思的。这事不用写在脸上,一个眼神就能泄露所有秘密,班子里谁都能看出来,后来连蝴蝶的未婚夫也看出点端倪来,这让他成了一个酒*。天底下所有男人都知道“借酒消愁”这个真理。可是他不该临上场了还喝那么多酒,所以演出中出现失误一点都不意外——他在台上翻筋斗时一头翻到了台下,把大脑摔坏了……

说到这里,独眼明砸吧砸吧嘴,干咳了两声。大概晚上的酒又喝多了,嗓子有点嘶哑。他在黑暗中摸起枕头旁边的一个罐头瓶,晃了晃,听出里面还有半瓶凉水,咕咚咕咚喝了,然后,提着裤子到外面撒尿。回来时神色有些慌张,跟一米说,他恍惚看见那边墙角处有个黑影,一晃就不见了。会不会是周老板来偷听呢?他凑近一米耳朵。其实一米一点不关心那个黑影是谁,他关心的是蝴蝶和她未婚夫,他想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的事嘛,当然得益于咱们周老板的菩萨心肠喽!独眼明在黑暗中坐直了上身,声音明显洪亮了不少。窗户是开着的,倘若周老板真在外面墙角处,他是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的。

独眼明说,要说咱们周老板嘛,可真是个多情重义之人,他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借了高利贷为蝴蝶未婚夫治伤,以至于班子难以为继,不得不散伙,各奔东西。听说蝴蝶和她未婚夫回老家不久就出去打工了,有人说在滦州看见过她,也有人说在北戴河看见过她,众说纷纭。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年蝴蝶一直在外面漂泊着。唉,可怜的人儿啊……

独眼明挨着一米躺了下来,挨得很近,一米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劣质酒精味。他知道这个可怜的男人没睡着,他在竖着耳朵搜寻外面他认为可疑的动静。一米望向窗外。他在满目的黑暗中,分明看见了他的驴驹,盛开的北梅,舞《跑驴儿》的蝴蝶,和她的会翻筋斗的未婚夫……这些影像在他脑袋里快速交替映现,让他眼花缭乱。睡意渐渐临近。他打了个浅浅的哈欠。入睡之前,他突然想起白天在那边墙角大便时,曾看见过一条体量硕大的黑狗。当时,它蹲在不远处,看他拉屎,也许是在耐心等他拉完。他是在不经意时突然发现了它。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一个猥琐的偷窥的人影……

一米头一次回家,兜里揣了两千块钱演出费,还有几百块周老板发的看堆儿补贴。对一米来说,这可算得上一笔巨款,他从没在短时间里挣到这么多钱。他把它们交到爹手里时,他看见爹笑了。爹脸上的皱纹像北梅的虬枝一样舒展。一米看着他把那些钱捋好,放进一只紫漆木匣子里。那只木匣子是娘活着时用来盛放针头线脑的,娘死后,爹用它盛钱,平时放在哪里,一米并不知道。现在,一米看见爹把盛了钱的木匣子用一块旧布裹好,埋到堂屋粮囤里。爹做这些的时候,一点都不避讳一米,这叫一米很是感动,不禁细看了爹几眼。一米发现爹的脸色不如以前滋润,腰也驼了,一米就有些难受。他想热热乎乎地喊声爹,但终于没有喊出来。想想是从娘活着时,一米就很少跟爹面对面站着喊声爹了。一米怏怏地走到外面。那间驴棚已经拆除了,现在,那里是一小片光场,什么也没有,有些空落了;那棵北梅却还一如既往地蓬勃着,杏子似乎已经熟透,金铃铛一样悬挂于绿叶之间。往年这个时候,一米早把杏子摘了,带到水镇集市上出售;只是不见那只花蝴蝶。那只蝴蝶呢?飞哪儿去了?一米总是在看见北梅树时想到那只漂亮的犹豫的花蝴蝶,总是在想到那只花蝴蝶的时候想到另一个会舞《跑驴儿》会跳印度舞的蝴蝶,一米心里,就会感应般跳出几个熟悉或陌生的地名:滦州、昌黎、北戴河……

一米只在家里呆一天,午饭过后,要赶到百里之外的马城。马城有个铁矿老板死了娘,大发丧,请了道士作法事,三天三夜流水席,还请了几个响器歌舞班子助威。周老板的班子是其中之一,所有成员定于傍晚之前于马城聚汇。对于一米来说,这是挣钱的机会,当然不能迟到。

爹拿些钱给二米,叫他去买些菜和酒,顺便把吴笑梅也叫过来,一起吃顿团圆饭。一米从没喝过酒,但这天一米喝了一杯,而且是跟爹和二米一起碰了杯喝的。喝了酒的一米心里逐渐暖起来,眸子闪闪的,居然挂了层泪光。吴笑梅还是那么爱笑。看见一米,吴笑梅就忍不住格格地笑,她说一米,我想摸摸你的小手呢。一米递过一只手去,吴笑梅却跳开了,格格地笑得更欢。

吃过午饭,一米在爹屋里坐了一会儿。爹从当生产队长时就有午睡的习惯,多少年都没变过。一米独自坐着,忽然就想起爹埋在粮囤里的紫漆木匣子。里面装着一米挣来的钱,那些鲜艳的票儿在一米心里闪着亮光,刺激得一米坐不住炕沿,他想离家之前再看看那个紫漆木匣子。一米悄悄走到堂屋,伸手在粮囤里摸索,却什么也摸不到,那只紫漆木匣子不见了,爹已经在某一刻悄悄地把它转移掉了。

一米心里刚刚有的一点热度,倏然消弭而尽。在去水镇的路上,一米走得有些沉默。二米替一米背着棉花兜。兜里装了些熟透的杏子。爹往里装着杏子的时候嘱咐二米一定要把一米送到水镇汽车站,看见一米上车再回来。七月的阳光是杏子的颜色,在爹脸上晕了层虚弱的幻影。有那么一会儿,一米心头掠过一丝恐惧,他觉得娘最后日子里的脸色和爹现在的脸色何其相似!

二米低着头走路,走一会儿回头看,已拉下一米一段距离,只好驻下脚等一米赶上来。二米就说,哥你能不能快一点?其实一米已经是小跑了,奈何个儿小腿短,紧跑赶不上人家慢走。后来,二米干脆蹲下身,说还是我背你走吧。爹说把你送到水镇才能回家,阿梅还在家等我呢。

后来的路,一米就伏在二米背上。这个午后,路上很多行人都目睹了一个男人背着另一个男人狂奔的情景。后来一米流浪在一个名叫曹妃甸的小岛上,孤独地听着遥远浑厚的潮声时,经常不自觉地忆起他伏在二米背上的情景。在那个午后炽热的阳光中,二米像一头狂奔的熊,他的宽阔而茁壮的脊背上,一条条细小河流恣意奔涌,杂乱汇聚,然后以喷薄之势腾空,又飘坠,于干燥路面上溅起訇然回响。在一米听来,那就是舞台上沉闷的鼓声,每一声都让他的心脏挣扎着下沉,最终沉入一口寒冷的深不见底的古老洞穴。有那么一会儿,一米伏在二米背上,瘫软得如一摊烂泥,泪水夺眶而出,融入细小河流。他听见二米一边喘息着,一边说,哥你给我买一部手机吧。我要那种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村里一般大的年轻人都有,我也稀罕。一米终于把自己从二米背上收拾起来,让自己变成块坚硬砖头。他诺诺着说,中,中,下次回家哥就给你带一部摩托罗拉手机……

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出事的那个晚上,都与这部手机有关。它就像一个良性瘤体根治于一米大脑里,一米在台上每翻一个筋斗,都是给它输送一份养料,让它快速生长壮大。现在,一米翻筋斗的极限已经从之前的20个一跃上升为38个。据独眼明说,当年蝴蝶未婚夫一口气最多也只能翻30个。一米超过他8个,这让一米感觉非常自豪。一米在班子里名声大振。周老板甚至郑重承诺,30个筋斗以外,一米每多翻一个,多加两块钱。一米就乐了,他仿佛看见兄弟二米举着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和村里年轻人一起走在街上温暖的阳光里了。

之后的表演,一米更加卖力,极限时有突破。旁人只管喝彩叫好,只有一米自己知道这有多难!一口气翻到最后,早已胸闷气短,头晕腿软,仿佛溺水之人的绝望挣扎,再多翻一个都有栽下台的危险,像当年蝴蝶未婚夫一样,把自己摔伤。

那天晚上之前,一米已经演过两个日场,所剩体力不多。周老板宣布晚上加演一场时一米正偷偷数点攒了半个多月的演出费,薄薄的几张,离购买一部手机的钱还差不少。他原打算跟周老板告一场的假,休息一场,他实在太累了,可想到伏在二米背上的情景,终于没有开口,草草吃了点晚饭,便寻个安静角落歇下,缓缓疲劳,准备晚场演出。

一米没料到晚场会有那么多观众。似是方圆几十里的闲人都来了,台下夜海似的波涛汹涌。一米是和独眼明一起上的场,这在以往的演出中很少见。文武二丑儿台中央打个照面,旋即分开,一左一右,独眼明流利而富有节奏地吐着惯口,而一米开始翻筋斗。两个人各行其是,看上去杂乱无章,实则十分搞笑。而丑角的存在就是为了搞笑,这一点毫无疑意。一米一口气翻了多少筋斗,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开始一米还知道两块四块六块地往上加钱,后来就顾不得了,只是一味翻下去。他像是遽然中了邪蛊,无法控制自己。他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失去方向感,仿若再次伏在二米颠簸的背上,被挟持着狂奔;胳膊酸软,仿佛那只是一根细弱发丝,柔软无力,而他的身体庞大到一头棕熊……

一米一直搞不明白是怎么摔倒台下去的。他只依稀记得在台上翻着翻着,身体骤然落空了,接着,他便感受了一次重力加速度的坠落过程。那过程虽然短暂,可一米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一刹那的轻松和快感。手掌触地的那一刻,汹涌的夜海瞬间归于平静,而一声干柴折断的脆响久久萦绕于人群之中……

一米摔折了一条胳膊。

医院住了几天,骨头接好之后,二米就把他接回了家。

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上次看见,还只是杏子的淡*色,现在却是那种带了些许腐气的黯黑色。爹几乎不出门,也不跟谁说话,整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当年当生产队长时步量地头一样,走得一丝不苟。有时候,一米看见他停在北梅树下发呆。北梅的果子已经掉光了,可枝叶还蓬勃着。一米看见北梅树,就想起那只犹豫着飞飞停停的花蝴蝶,想起在水镇秧歌会上舞《跑驴儿》的蝴蝶。一米心目中总共有两样心仪的东西,一个是北梅树,另一件是驴驹。驴驹被爹卖掉了,现在只剩下院子里这棵北梅。一米担心爹打北梅什么主意,倘若爹再把北梅除掉,一米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在这个家里,娘死了,就剩下北梅这一个念想了啊!

二米倒是很少在家里待,偶尔不出门,也只是一个人蹲蹴在屋地上发呆,不跟一米说句话。一米觉得他是在埋怨他没能给他带回来一部手机。唉!我愿意这样么?一米瞀一眼用布条子吊在脖子上的胳膊,叹了口气。

一米知道,二米不在家的时候,大多是去吴村找吴笑梅了。前两天,苏得花来过家里,一米听苏得花跟爹讲,阿梅那丫头怀孕了,是二米的种儿,女方要求年内把婚事办了,免得叫大家看穿肚子里的秘密,丢人现眼。一米知道爹根本拿不出给二米办婚礼的钱,爹那样坐卧不宁地满院走,大概是因为愁吧?

有一天爹跟一米说,他打算除掉那棵北梅,在腾出来的光场上垒一些貉子舍,至少能养三十只貉子。爹说他一直在想,这年头只有养貉子见效快,风险小,能在短时间内赚到给二米办婚礼的钱。一米虽不舍得除掉北梅,也不敢阻拦。爹脾气不好,一米相信他的巴掌会毫不犹豫地落到他脸上。一米从小就害怕爹,他曾亲眼目睹过爹把娘按在炕沿上噼噼啪啪抽嘴巴的情形,那情形在一米心里留下了灰云一样的暗影。爹的坏脾气是当生产队长时历练出来的,如今队长早不当了,坏脾气却一直保留下来。爹从不相信娘的话,娘说什么爹都不信。娘说她病了,爹不信,硬逼着娘下地干活,干不好爹就扇她嘴巴。娘一辈子被爹扇怕了,看见爹一举巴掌,娘就瘫软,猫一样缩在角落哆嗦。

一米知道爹跟他说北梅的事只是个过场,其实他早就决定了,他只是把他的决定通知一米,就像当初他决定卖掉驴驹一样,同意或不同意都一样,是废话。

一米在北梅树下站了很久。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恍惚着看见有无数只蝴蝶,犹豫着在面前飞飞停停,而另一只蝴蝶,她骑着一匹驴驹,在灯光明亮的光场之中,万人瞩目之下,翩翩舞蹈起来……

一米吊着胳膊走到村街上。早晨的阳光,宛若娘病重时柔软的掌心,将他颊上的泪痕抚干。他看见苏得花扭着腰肢走在阳光里。苏得花说,这几天她一直跑曹妃甸,她打算在那里租间房子,开一个炒瓜子的作坊。

苏得花说,我嗑了一辈子,最知道什么味道的瓜子受欢迎。

苏得花说,一米你的胳膊好了么?

一米说,不那么疼了,可是伸不直了,以后怕回不了周老板的班子了。

一米说,苏得花你不保媒了吗?

苏得花说,这年头都是自由恋爱,网上征婚,媒婆这行当就像生产队长一样,是上个朝代的事了。

苏得花说,一米你不如去曹妃甸拾废品,那里是刚刚修建的港口,到处都是垃圾废品,会比你在舞台上翻筋斗赚的多呢!

一米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其实一米在爹把那棵北梅除掉之前,哪里也不想去。那棵北梅是一米在心里唯一的念想,他能多守它一天是一天。终于有一天,一米去坟上给娘烧纸回来,一眼瞀见院里躺倒的北梅。在北梅腾出来的一小片光场上,爹一丝不苟的迈着步子,丈量那块光场到底有多大,能垒几间貉子舍。一米心里遽然空落起来。什么都没了,一点念想也没了,一米觉得是时候离开这个家了。

多年后,一米孤独地坐在院子里,惨淡斜阳将他晕染成一棵苍老枯敗的北梅。迟钝的目光艰难穿透斜阳,环视清冷院落。北梅没了,驴棚没了,它们腾出来的一小片光场上堆满肮脏杂物——爹最终未能垒起计划中的貉子舍,他病倒了,不久死掉了。二米和吴笑梅几年前去了南方打工,爹死的时候都没顾上回来。现在,一米有了一部手机,可他无法联系到他们,他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号码。也没人打给一米,一米的手机总是傻子样沉默着。这让一米胸口常常憋闷得难受。那条伤过的胳膊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伸直,是彻底残废了。每天一米用那条好胳膊穿衣洗脸吃饭,慢吞吞的,一件极简单的事情要耗费半天时间。一米秉承了爹懒得出门懒得讲话的习惯,无聊时便坐到院里一块石头上,看从树叶罅隙间漏下来的阳光。看着看着,阳光里便走出很多人来,周老板、独眼明、耗子、苏得花、二米、吴笑梅、蝴蝶和她未婚夫……他们像是阳光里飘舞的柳絮,起初是一朵一朵,慢慢便粘连成苍茫的一片,而耗子,是这苍茫一片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朵。

耗子是个拾荒少年。

其实,一米去曹妃甸拾荒之前去找过周老板。周老板不肯留他,独眼明和几个老把式也都不在班子里了,没人帮一米说情,一米才不得不去了曹妃甸。

一米住在十三加。

曹妃甸这地方,原本是渤海湾里一个条形小岛,后来*府投资,喷沙造地,兴建码头,这里就成了一座新兴的港口城市。填海造地时,从零开始,每造出一公里陆地,版图上就得加上一个长度。十三加,其实就是喷沙填海造出的第十三块陆地。十三加靠近十四加的边缘地带,有一片巴西木林。林子里有几间破旧的活动板房。毫无疑问,这些活动板房是第一拨填海人支起来的,后来护林人住过,树木长大了,护林人也撤走了,这些房子就闲置起来,数年湿风侵袭,房子早已破败得不堪入目。一米从零加走来,突觉内急,潜入林子解决内急时发现了板房。其中一间,居然还搭着一架板铺。一米宽衣解带,躺了上去。一米实在太累了,走了那么远的路,两条短腿酸疼麻木,最好的办法是歇一歇,睡一觉。潮湿海风粗鲁地灌进板房,堆在一米身上,此刻却是最柔暖的抚摸。一米很快睡着了。

一米是被一声愤怒的叱喝声吓醒的。那时候树林里早已没了光亮。一盏自明灯擎在一个少年手里。少年站在床前,满脸怒气,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恬淡的海栗子味儿。一米意识到可能是鸠占鹊巢了,赶忙跳下板铺,讨好地冲着少年谄笑。

啊啊!少年又叫了一声。他指着外面黑暗的林子。

他是个哑巴!

一米惶惶地逃到外面,靠住一棵巴西木。即使是伏天,海风也如此冷硬。硕大的花脚蚊子从四面八方寻过来,不管不顾地叮咬。一米不停地用了力气拍打额头,脸颊,手背……啪啪啪,啪啪啪。这声音惊动了屋里的少年,一米看见自明灯亮了一下,少年走了出来。少年在一米面前犹豫了一下,将一块芝麻烧饼递到一米手里。一米在闻到芝麻烧饼香味的瞬间,眼窝湿了。一米实在是饿了,但他在吞下烧饼之前,从兜里摸出一枚一块钱硬币塞到少年手里。少年在手里掂了掂,又还给了一米。而后,他在黑暗中摸了摸一米的头。

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我给你叫耗子吧。

有一天,一米和少年一块啃着干馒头时这样说。少年有一双细而黑的眼和一副尖尖的下颚,这总是让一米想到奔跑在老家院子里的小耗子。少年不能说话,却能听见一米说话。他伸出最小的指头在一米眼前晃晃,表示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也没明确表示反对。一米和少年相识多日,却一直弄不清他的姓名,来自哪里。但一米从他忧郁的眼神中猜到,这是个可怜孩子。

耗子有一辆车圈锈蚀动起来吱嘎作响的人力三轮车。白天他们蹬着三轮去码头或更远一点的生活区捡拾空水瓶碎铁片和废塑料打包带,然后卖到距离十三加最近的废品点,所得按四六分成,一米四,耗子六,因为耗子提供三轮车,而且一直是耗子蹬三轮——一米腿短,不能胜任这项工作。

晚上,他们坐在安静的巴西木林里,浑身涂满驱蚊的清凉油,聆听千奇百怪的虫鸣。海风黏腻,雄浑的潮声由远而近,如成千上万只马蹄踩踏着满地瓷器碎片,疾驰而来。却总是忽远忽近,仿佛是在一个庞大飘忽的梦境里……

一米住在另一间板房里。他们成了世界上最好的邻居。他们在墙壁上凿出一个洞,这样就如同住在同一间屋子,说话放屁打呼噜互相都能听见。有时候一米睡不着,索性就从洞里探过头去,跟隐在黑暗中的少年说话。他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但他知道他在听。一米跟他讲曾经的北梅和茁壮的驴驹,讲蝴蝶和她未婚夫在水镇秧歌会上舞着世界上最美的舞蹈,讲自己攒了三年卖杏的钱买那匹驴驹只是为了练习舞《跑驴儿》。他这一生最大的奢望就是有朝一日跟蝴蝶共同舞一场《跑驴儿》。耗子你想象不出蝴蝶骑着驴驹的样子有多美!最后,一米总是这样说。然后,他就撇开少年,独自沉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夜变得柔弱而安详。

倘若不是那个妓女出现,这样平静的日子也许会持续很长时间,但那个妓女出现了,日子便不再平静。

那是个阴翳的秋日。曹妃甸这地方,最无常的就是天气,眨眼前还红日高照,眨眼后就阴得滴水。一米和少年去了十六加矿石码头。码头上依旧热闹,尽管高耸入云的水塔和天桥都是阴郁的灰颜色,可人们的心情一如既往地良好。刚刚下船的水手们勾肩搭背,说着不同的方言,走向附近的酒吧和KTV。一米和耗子的三轮车停在一个巷口。巷口如井口,目光顺着井口探进去,倏然落进了一眼没有底的深井中。井壁上长满苔藓,腐腥气袅袅娜娜。

水手们到来之前,巷子里是安静的。每一扇窗户都半搭半卷着厚厚的窗帘,每一帧窗帘下面都有一把能供人坐出各种姿势的椅子,每一把椅子上,几乎都倚靠着神态各异的女人。耗子指指那些女人,然后手指勾起来,以手背反复摩擦自己的脸颊。一米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他是说那些女人都是妓女。我们在这个地方做什么呢?一米说,耗子你不会也想去找妓女吧?耗子不理一米,他只是专注地瞀着巷子里那些关闭的门窗。每有一扇门被打开,他的目光就倏地跳一下。

水手们陆续走入巷子,又陆续离开巷子。这个过程中,长满苔藓的门窗打开又关闭。一米很快就弄明白,水手们离开之后,会有很多喝完的易拉罐和饮料瓶从门口扔出来。当然,还有盛满了黏腻液体的避孕套。这个时候,耗子和一米就得跑过去,将那些东西捡回来,能换钱的放到三轮车上,不能换钱的丢到路旁阴沟里。

一米就是在某一扇窗户前捡拾那些东西的时候看见她的。当时,一米不经意地偶一抬头,恰逢她打开了窗帘。他们的目光隔着玻璃碰了一下,一米就呆住了,忘了手里还攥着一把黏腻的避孕套,倘不是耗子适时地拉他一下,他真不知要呆到多久。

一米把*儿丢在巷子里了。

晚上,一米反常地没去林子里坐,他强硬地把自己按在板铺上。可是一米无法睡着,他烦躁地不停地翻身。在这种近乎残酷的翻动中,他的躯体渐渐失却了水分,像一枚风干的树叶一样,在空气中漂浮起来……

翌日,一米又去了那个巷口。他走时没有告诉耗子,也许这样会惹得耗子不高兴,可一米顾不得了。

一米蹲在巷口。那个早晨,很多路过的行人都看见了一个沉默的侏儒。他们把他当成了可怜的乞丐,以至于有人掏出几枚硬币给他。可一米连看也不看,他只是专注地盯着巷子里那扇窗户。

巷子里一直很安静。今天好像没有靠岸的矿石船,没有水手从船上下来,走过码头天桥,走进这条深深的长满苔藓的巷子。

日头划过水塔顶端的时候,那帧窗帘终于动了一下,旋即被卷起半边,一个女人的身影暴露在窗前。

一米走过去,推门而入。

女人看看一米,笑了,说,小哥,你是不是想要我呀?

一米看着她的眼睛,说,蝴蝶你不认识我了吗?

女人说小哥你认错人了吧?

一米说怎么会认错呢?你就是蝴蝶呀!蝴蝶你忘了你在水镇秧歌会上舞《跑驴儿》,我总是坐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吗?为了学会舞《跑驴儿》,我攒了三年卖杏的钱,买了一匹刚刚出生的小驴驹啊!蝴蝶你忘了你在周老板的班子里跳印度舞时,我总是躲在舞台黑暗的角落里看你跳舞……所有的男人嚷嚷着叫你脱衣服的时候,只有我不附和他们,只有我替你愤怒……蝴蝶你不知道,我来曹妃甸之前也在周老板的班子里,我是个武丑儿,我会翻筋斗。我翻着筋斗的时候,就会想到你和你的未婚夫……蝴蝶你想想,你好好想想,还记得我不……

女人哭了。女人说,一米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是一米呀!我现在这个样子,哪儿敢说认识你呢?我每天像耗子一样肮脏地活着,最怕碰见认识我的人啊!

这个早晨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是哀伤的,犹豫的太阳,幽深的巷子,墙壁上的苔藓,沉默无聊的门窗,还有啜泣的蝴蝶……只有一米是兴奋的,他不停地挪动着短腿,在这间幽暗屋子里浏览。他先是看到门后面戳着一块写着出售保健品字样的木板。他知道这是骗人的,这个巷子里每一扇门后面都戳着一块骗人的木板,有写发廊的,有写按摩的,它们就是一些虚假的、有着某种暗示意味的招牌,看上去非常的愚蠢。靠门的地方有一个小木架,木架上胡乱放了些瓶瓶罐罐,标签上画着裸男裸女和雄壮的阳具。木架遮出的暗影里,有个窄小暗门,门楣上遮着黑色布帘,一缕暗弱光亮从布帘罅隙处流泻出来。一米心里不由一动,问蝴蝶,你的未婚夫呢?

蝴蝶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打开了那扇暗门。一米看见一张木床在暗弱灯光里船一样漂浮着。床上躺了个男人,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像是沉睡,又像是死掉了,但一米分明看见他的腹部缓慢又有节奏地律动,他在呼吸。蝴蝶说,那年他从台上摔下来就成这样了。

蝴蝶说,他摔坏了脑袋,植物神经遭到严重损坏。周老板变卖了一些财产帮他治疗,甚至还借了一笔高利贷,整天被人追债,以至于没有精力打理班子,不得不宣告解散。一米你是不是觉得周老板很义气?呵呵,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没有人可以例外!只是周老板这份义气算是白瞎了,他没能好起来,他不可逆转地成了一个非人非*的植物人!周老板叫我放弃他,可是我不能!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尽管我从没想过要治好他,我只是不能叫他死。这些年,我带着他走了很多地方,滦州,昌黎,北戴河,唐山……即使做肮脏的妓女,我也没有过丢弃他的念头。一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蝴蝶说,因为他是个强奸犯!我十七岁时他强奸了我!蝴蝶随手抄起一把剪刀,恶狠狠地悬在男人胸口上。我每时每刻都想杀了他,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叫他死,他死了,我就得嫁给周老板,或者叫卖给周老板……

蝴蝶扔了剪刀,捂住脸,很无奈的样子。后来她点了一支烟。她抽烟的样子娴熟无比。烟雾从她唇间鱼贯而出,白蠕虫一样在男人额头脸颊脖颈上涌动。一米,我还是跟你从头讲起吧——我十六岁那年从冀南某个隐在山坳深处的村庄逃出来——我为什么要逃呢?因为我娘总是打我。我娘打我的原因是因为我继父总是趁我娘不在的时候摸我的乳房。是的,我十六岁就有了饱满的乳房和屁股。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知道用怎样的步态招惹男人们的眼神。我喜欢跳秧歌,村里闹秧歌的时候,我一场都舍不得拉下。我最拿手的节目是舞《跑驴儿》,这可是压轴的节目,总是放在整场秧歌的最后——所有人都退到场子边缘,围城一个圈,只有我和我唯一的搭档在圈子中间起舞。当然,我的搭档必须是个男人,他在舞蹈中扮演我的丈夫。我们在万人瞩目中眉目传情。我喜欢这种感觉。喜欢我就努力去做。因此,我成了男人们心中最隐秘的欲望。我继父就是这些男人中的一个。他瘦得像个细腰土蜂,可他的力气却大的很。他常常趁我娘不在的时候强行把我按在炕沿上,摸我的乳房,或者粗暴地拉下我的裤子,摸我的屁股。这个时候,我往往吓得动都不敢动一下,任凭他抚摸。他的这个游戏被我娘发现之后,我娘就打我。她认为是我勾引了她的男人。她打我的时候下手很重,一点情面都没有,好像我是个罪恶的小偷,偷了她最贵重的东西。我娘打我的时候,继父若无其事般在旁边看热闹。现在想起来,很大程度上我娘似乎是打给继父看的。她之所以下那么重的手,是想让我尖厉凄惨的求饶声唤起继父的同情,从而规避他自己的行为。可是,我的继父、那个细腰土蜂一样的男人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依旧背着我娘摸我,然后,我娘又打我……我实在无法忍受下去,就逃走了。

我身无分文,走走停停。饿了帮人家干点活儿挣口饭吃,困了随便找一个地方躺下便睡。一年多的时间我流浪过很多地方,记不清它们的名称了,只记得十七岁那年秋天,我到了一个叫泝城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县城,县城北面有一条河流过,河旁边有个公园,泝城人都叫“北河公园”。有一天晚上,我困了,就躺在公园里一张木条椅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大一会儿,恍惚觉得有人在摸我的乳房。我吓了一跳,以为又是在家里被我继父摸着呢。等我明白过来,看清他在黑暗中的轮廓时,他已经爬到我身上了。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精味儿。起初我试图反抗,但被他两手紧紧卡主脖子,根本喘不上气来。我听见他压着嗓子在我耳旁说,你敢动我就掐死你信不信?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天这样黑,公园里根本没有人,没人帮我。

他就在公园椅子上把我强奸了。后来我知道,他叫阿强,大家都管他叫强哥。他比我大八岁。

强哥把我带回他家里。怕我逃掉,他把所有的门窗都上了锁。我每天吃喝拉撒都在那间七十平的房子里。强哥三五天过来一次,来了就像玩妓女一样玩我,我恨死他了。

听到水镇闹秧歌的消息我在屋里猫不住了。我哭,我闹,一米你知道我从小喜欢跳秧歌。强哥最终答应我去水镇舞一场《跑驴儿》。巧的是周老板那天也在水镇看秧歌,我就稀里糊涂地进了周老板的班子。

我不知道周老板和强哥私下怎样交涉的,我只知道我进班子不久,强哥也进来了。强哥没有什么才艺,他只会翻几个筋斗,据说他上初中时当过几天学校里的体操运动员。

我很快就发现周老板看重的不是我的才艺,他和那个瘦得像细腰土蜂的男人一样,看中的是我的乳房和屁股。那些日子,他总是心心念念地往我跟前凑,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我很不喜欢他。我像讨厌继父一样讨厌他。因此,我不得不将强哥搬出来当挡箭牌,对外谎称强哥是我未婚夫。没想到这话说得久了,居然被别人马马虎虎地认可了,这成了周老板无法逾越的障碍。

我一直觉得周老板这个人城府太深,太奸滑,总有一天,他会弄死强哥!

强哥出事的那天,周老板请强哥喝酒。马上就要上台了,他们还在喝。那天,他们喝了有史以来最疯狂的一次酒。然后,他告诉强哥,在台上翻出三十个筋斗之后,多翻一个多加十块钱。

那时候,强哥正苦于没钱买下一辆喜欢的金城摩托,周老板的承诺无疑就是最好的赚钱机会。所以那天,强哥在酒精的怂恿下,不停地翻着筋斗,直到失控,一头翻到台下……

这是个阴谋!一米你信不信这是个阴谋?他想弄死强哥,但强哥没死,他成了个植物人。

不得不承认周老板在强哥身上是花了些钱财和精力的,很多不明就里的人们都说周老板够义气。可我知道那都是假象,是做给别人看的。那点钱放他在他周老板身上九牛一毛,伤不了筋动不了骨。他借高利贷和解散班子也是个策略,目的是逃避责任,用不了多久,时机成熟了,他会重打锣鼓另开张!怎么样?我说着了没?现在他的班子不是已经重新开张了吗?当初他那么做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我欠下他还不清的情和债!他那么精明,他断定我不会将所有医院。

事实上那些钱大部分我都寄给了我娘。在我离家出走后,我娘就得了败血症,需要服用昂贵的药物来维持生命,而我那个继父已经抛弃了她,她一个人孤苦地生活在冀南深山里。

可以这么说,是周老板的钱帮我娘多活了好几年!

我无法还清周老板。我这辈子都无法还清周老板!我偿还他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卖给他!

可我真的讨厌他。他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岁,而且,和他在一起我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他太奸滑,太会算计,我害怕他会设计坑害我,我随时都会落入他设计好的陷阱!

现在,唯一能救我的就是强哥。虽然他强奸过我,我恨他恨得牙咬碎,可我就是不能让他死,他死了,我就得跟周老板走,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

蝴蝶说到这里,又去拿烟,可是烟盒空了。她笑着摊了下胳膊。这时候,墙上挂的电子钟报了正午十二点。蝴蝶起身去外面木架上取了一点果汁,再把一根管子插进男人喉咙,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果汁缓慢输送进去。一边做着这些,蝴蝶一边柔声细气地跟男人说,吃饭了强哥,慢慢吃,别着急,我会好好服侍你,不让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

一米从蝴蝶那里出来的时候,巷子里路灯都亮起来了。刚刚走到巷口听见有人叫他,回头看看,却是苏得花。苏得花说一米你不去我作坊坐坐吗?我的作坊就在码头附近啊。一米说今天晚了,改天再去吧。苏得花也不多说,扭着腰肢走过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冲一米狎昵地一笑,说这条巷子可深得很呢,你那俩钱趟不着底的。一米跟着笑笑。他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一米再次见到蝴蝶是二米来过之后。

二米这次来曹妃甸,一共传达了两件事情。一,爹得病了,肝癌晚期,需要人照顾。二,二米和吴笑梅决定去南方打工,攒够办婚礼的钱再回来。

二米说,前几天苏得花回村里说,一米你在曹妃甸睡小姐,爹很生气。爹叫你立刻回家照顾他,腾出我和阿梅出去打工挣钱。

一米说,阿梅不是怀着孕么?

打掉了!二米说。二米说这话的时候很伤心的样子,拿眼狠狠剜了下一米,好像打掉孩子是一米造成的。

二米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二米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了。一米担心二米赶不上回水镇的汽车,建议他吃过晚饭歇一宿明早再走,可二米压根没理他。

二米不吃饭,一米就也没心情吃了,合衣躺在板铺上。夜一寸一寸往深处陷落,终于在某个地方与海融合了。今夜的海是安静的,它的均匀的呼吸不动声色地吞噬了这夜里所有的声音,包括隔壁少年局促的鼾声。

一米躺到半夜,又坐起来,摸黑将他这些日子拾荒赚到的所有积蓄找出来,捋平展,塞进那只棉兜里。然后,一米把头伸过墙壁上的窟窿,跟少年说,耗子,等天亮了我去十六加找蝴蝶啊。

上次一米去找蝴蝶,没及时告诉耗子,晚上回来时耗子表现得带答不理。他比划说他在板房里躺了一天,做什么事的心情都没有。他乜斜着一米,一只手捂住胸口,意思是你怎么能这样呢?不知道我惦记你吗?一米十分感动,所以这次想到提前告诉他。

耗子翻个身,啊啊两声,又沉沉睡过去。

一米见到蝴蝶时蝴蝶躺在床上,说头疼,大概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蝴蝶很高兴一米来看她,拉一米坐下,一米不坐。一米在男人床前站了一会儿,就从棉兜里拿出昨夜捋好的钱塞到蝴蝶手上,说,让他活着。蝴蝶眼里刹那间盈满泪水,一把抱住一米。

蝴蝶说,你要我一次吧,要不我一辈子都会觉得欠着你。

一米说,你能陪我舞一场《跑驴儿》吗?

于是,这天的矿石码头上,无数的行人和水手都看见了天桥之上,一个女人和一个侏儒欢快地舞蹈——女人做骑驴状,她怀里抱了个襁褓,手里牵了一根红绳,红绳的另一端攥在侏儒手里。他们如同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幸福而欢乐地从天桥的一端舞向另一端,循环往复,不知疲倦。所有的道路都堵塞了,整个码头陷入混乱。矿石船不停地鸣笛,汽车不停地按喇叭,所有的人都止步举头,将目光抛向高高的天桥之上……

哑巴少年赶到时一米已经走了,他没有见到一米。

他再也没有见到一米。

作者简介:项中立,本名项忠利,河北省滦南县司各庄镇西项村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乡村烟火》,小说发表在《佛山文艺》、《长江文艺》、《西湖》、《当代小说》、《大地》等刊物。

最近收悉,本网项中立在大地文学期刊发表的短篇小说《跑驴儿》获得第四届大地文学小说奖。今年十一月,第四届大地文学奖初评入围作品名单公示(按发表顺序排列)第四届大地文学奖经初评评审委员会认真审读,共评出30篇作品入围五类奖项。入围的小说共六部:1、何荣芳《非离不可》2、张飞飞《小说三章》3、李新勇《云下山寨》4、闫峰《刚好遇见你》5、项中立《跑驴儿》6、杨伯良《梳妆台》;十二月末,经过名家评选,项中立小说《跑驴儿》进入决赛,成为唯一的小说奖。大地文学奖是国内极具影响力的文学大奖,由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设立,现今已经举办四届。

近几年,项中立创作水平不断攀升,继前年获得广东省文学三等奖之后,今年,又斩获第四届大地文学小说奖项。项中立小说以其精美的语言、细腻的描写、独特的构思取胜,这与他善于学习名家,善于深入生活,善于收集丰富而鲜活的创作素材,并进行文学加工有关。

徐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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