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圈里的杀戮
1
中国论文
一个暮色浓重的傍晚,秀珠昏倒在新京(长春)一条空空荡荡的老街。
就在三天前,秀珠四岁的儿子槐豆失踪了。这几个月满城里闹哄哄都在传有“拍花”的专门拍小孩儿,传的很邪乎,说是坏人把一条香手帕在孩子们的囟门上拍一下,孩子就会自动跟着人走了。秀珠二十岁守寡,槐豆是遗腹子,这个打击对她绝对是灭顶之灾。这三天里她跑遍了全城,早已经心力交瘁。
秀珠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挂一挂雪白的灵幡,密密麻麻的包围着她,让她骨头都冷了。一个低沉压抑、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开了腔:“你来*街干嘛?”
*街?*街是什么地方?秀珠来不及分辨,挣扎起来跪在地上哭诉着自己的遭遇,说到伤心处一阵呛咳,一大口血喷了出来。暗处走出来一个吧嗒吧嗒吸着烟袋的老太太,她满脸皱纹,面无表情。过了很久才冷冷地问:“你儿子叫槐豆?我帮你查查。”
秀珠的心里一跳,查?查什么?难道真是到了阴曹地府?秀珠瘫坐在地上。老太太自顾转到一条条灵幡后面,很快,她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大毛、张小平、兰子……没有槐豆。”
秀珠大气都不敢喘,终于,老太太的头从灵幡后探了进来,说:“你的槐豆还活着呢。唉,这样吧,只要你能守口如瓶,我指给你一条路。”
秀珠惊骇之下如同濒死的人抓到了一线生机一样,几步跪爬过去抱住了老太太的脚,耳朵里是她更加神秘和低沉的声音:“三天以后是初一,子时一到,你去念慈庵前的十字路口,等着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出现,把你的事告诉她,或许槐豆还有一线生机。记住,千万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否则我有灭门之祸。”
抓在手里的脚是温热的,秀珠放了点儿心,这不是一个死人,自己也还活着,可这到底是哪儿呢?
老太太的声音更冷了:“这儿,是*街。”
*街,是新京(长春)城里最有名的一条老街,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只经营丧葬用品,住户也清一色是做丧事行的。这里大白天也阴风惨惨,一到夜晚,街上更是空无一人了。
三天过后就是初一,秀珠早早藏身在念慈庵附近,人定了,夜深了,终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人携着一个大包袱出现了,包袱很大,却似乎很轻。女人来到十字路口,解开包袱,?O?O?@?@地掏出里面的东西,点燃了,映照出一张娇艳如花的脸来。她跪下去,嘴里在念念有词:“兰子,大毛,张小平,快来拿衣服吧……”
秀珠来不及多想,一下子蹿出去,跪在女人的面前哭喊着:“恩人,求求你救救我的槐豆!求求你了!”女人大吃了一惊,转身就走,秀珠爬起来追过去,可女人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匹大马,女人骑上去,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这一次功亏一篑,可秀珠不死心,她凭一个女人的直觉断定,这黑衣女人知道槐豆的下落。她决定,以后每天夜里都到念慈庵的十字路口蹲守,万一那女人再来呢?
2
就这样,白天秀珠依然到处找儿子,夜里就到念慈庵蹲守。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后的一个月圆之夜,女人再次出现了。还是那件黑色斗篷,还是一个大包袱,焚烧的似乎都是纸糊的小孩子的衣服。秀珠耐心地等着,决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出去,求她发善心帮自己。
火光熊熊,秀珠正要站出来,耳边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黑衣女人大吃一惊,急忙站起来,用脚胡乱地踩着燃烧的火苗。那些马来得好快,转瞬之间,已经包围住了女人,带头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的,是一个白皙英俊的年轻男人。
秀珠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那女人瘫软在火堆旁,带着哭音说:“司令!司令别生气,我,我是为了给您祈福呀……”
那英俊的司令冷笑一声,手里的马鞭子虚空劈了一下,女人吓得缩成了一团不敢动。司令拨转马头跑了,另一匹马上跳下来一个*人,横抱起女人上了马,一挥手,众马匹风一样消失在暗夜里。
过了很久,秀珠才慢慢走出来,回味着他们的对话。司令?这城里有谁是这个头衔的?她一直住在山里,因为男人死了,这才在几个月前带着槐豆来城里讨生活,这城里除了日本*人,邻居们说又成立个什么安国*,司令姓金,不男不女的,难道是他们?
安国*金司令府邸在繁华的大经路上,原本是一个富户的私家花园,被强行征用的。秀珠在府邸附近观望了几天,府里的人出出进进,从没看到那个黑衣女人,全副武装的金司令倒是每天迎来送往,忙得很。
秀珠想方设法结识了买菜的厨子,拿出陪嫁的金戒指,送给了管家,谋了一个喂狼狗的差事。
司令府邸里有个占地很大的狼狗营,养着二十几条大狼狗,据说都很值钱。秀珠小心翼翼地熬过了三天试用期,被正式留用。可她却根本没机会到内院去,更别说见黑衣女人了。
秀珠思念槐豆,夜里经常失眠。这一晚她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狼狗圈那边似乎传来几声孩子的啼哭,可很快就被狼狗的齐声狂吠压住了。
秀珠噌地跳下了床,披上一件外衣跑了出去,正看到管家从狗圈出来,问她干什么去。秀珠支支吾吾地说:“我好像听到小孩哭,去看看。”
管家笑嘻嘻地说:“哪有什么小孩哭。你是睡孤单了,出来找伴儿的吧?”说完在秀珠的胸脯捏了一把。秀珠脸上一热,赶紧跑回房去了,身后还传来管家放肆的笑声。
第二天一大早,秀珠打扫狼狗圈的时候留心观察,可所有地方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异常。夜里的小孩哭声,也许是想槐豆太狠了,听邪了耳朵。
这是个艳阳天,上午,秀珠正在给几条小狗崽洗澡,耳边传来一阵娇滴滴的女人说笑声。她抬头一看,走过来的正是金司令,他旁边是几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 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太太走在正中间,一脸的旁若无人,连金司令都毕恭毕敬地随侍在一旁。
秀珠退在一旁弯腰垂头,听那金司令指着狗崽说:“皇后,这些都是小妹的宝贝,这几条西班牙牧羊犬的小崽儿这几天就断奶了,送你一条,在宫里也没趣,养着玩。”
皇后!秀珠大吃一惊,立刻清楚了眼前这年轻太太的身份。她是被日本人扶持建立的“满洲国”的皇后――婉容!而金司令自称小妹,肯定是女儿身了,难怪总觉得她举止怪异呢!
婉容皇后笑着点头,看小狗崽毛茸茸的很可爱,忍不住蹲下去摸了一下。没想到狗崽虽小,却很凶悍,冲着婉容龇牙低吼。婉容吓了一跳,秀珠急忙跑过去拖走狗崽,那婉容已经吓白了脸。
金司令脸色一沉,喝到:“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伺候的?差点伤了皇后的凤体!给我掌嘴!”
立刻有下人过来抓住了秀珠,要拖下去掌嘴。秀珠急切之下喊了一句:“皇后救我!我也是达斡尔啊!”
这一句话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婉容正是达斡尔族的贵族出身!
金司令手一挥,示意放人,婉容和颜悦色地问秀珠:“你真是达斡尔的姑娘?”
秀珠满眼含泪,她多想求婉容帮自己找到儿子,可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说了没准自己的小命都不保了。她强压下眼泪,开口说道:“给皇后请安。我叫秀珠,在家时老听家里老人们提起您家,是咱达斡尔的荣耀呢。”
婉容的脸色更加和悦,主动拉住了秀珠的手,可还没等说话,已经有下人来请进餐了。秀珠只好送别了婉容,心里十分遗憾。
3
几天后的中午,秀珠在狼狗营门里打扫,远远的突然传来一个男孩的哭喊,伴随着喊妈妈的叫声。秀珠全身一震,心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了一把似的,这哭声太熟悉了,是槐豆的!
秀珠扔下扫帚,疯狂地冲出了营门,循着孩子的哭声没命似的飞奔,撞到了人不去理,撞翻了家什跃过去,哭声近了,更近了!直到几个大男人死命拖住了她,她才停下来。那哭声来自管家的怀抱,槐豆正在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哭嚎着。
秀珠大喊了一声:“槐豆!我的儿子!”
槐豆看见了妈妈,挣扎哭闹得更凶了,他想要脱离管家的掌控,扑到妈妈的怀抱里来。可母子二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抱,一时之间哭声动天,场面大乱。
突然,“啪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响,镇住了所有人,院子里立刻鸦雀无声。
开枪的正是金司令,她站在台阶上,白皙的脸上有几道血痕,一看就是刚被抓破的。她阴冷的眼神瞥向管家,管家也明白了,显然这个喂狗的达斡尔族新女佣是为了找孩子才混进了司令府邸。管家的腿开始发颤,哆嗦着说:“司令,我我我我……我这就把这死孩子扔去喂狗!”
秀珠一声哀嚎,跪了下去。金司令的一旁传来短短的惊呼声,正是那个念慈庵见过的黑衣女人,此刻她浓妆艳抹,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在给金司令扇风。
金司令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说到:“人家辛辛苦苦找到这儿也怪不易,就赏他们一个母子团聚吧,也算我积德行善了!”
侍卫们都发出会意的笑声。秀珠当然明白这笑里的恶意,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能够跟孩子死在一起,她心满意足。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槐豆,孩子瘦多了,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哀怜,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还在抽泣。秀珠微微笑了,低声唤着:“槐豆,槐豆!妈的乖宝宝!过来,让妈抱着你!”
她一点一点向槐豆爬着,阳光下,金司令手里的短枪闪着幽蓝的光。
突然,一个下人匆匆来报:“司令,皇后来了!”
金司令吃了一惊,一个眼神示意,管家和侍卫立刻拖走了秀珠。金司令下了台阶打算去迎驾,婉容已经带着侍女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笑着说:“宫里闷死了!我想自己来挑一只小狗,下人的眼光啊,我信不着!”
听到了婉容的声音,秀珠刹那间恢复了神智,她知道这是她们母子俩最后的一线生机了!她高喊了一声:“皇后!皇后娘娘!救命啊!”
有人粗暴地来堵秀珠的嘴,可婉容已经听见了。她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了被一群人拖走的秀珠,招手让她回来说话。金司令有点紧张,刚想解释,秀珠已经声泪俱下哭诉起来。婉容看看秀珠,看看孩子,再看看金司令,笑里带着不满地问道:“东珍,你又犯了老毛病,抢人家孩子来玩了吧?你那么喜欢孩子,就自己生一个,何必害得人家母子分离?”
金司令尴尬地强笑着:“皇后,我……就是玩几天,玩够了就给人家送回去了。”
秀珠声嘶力竭喊道:“不是的皇后,不是这样的!她……她把玩够的孩子,都喂狼狗了!”
金司令脸色一变,抬手举枪――
婉容娇声喝道:“东珍,这个丫头是疯了。看在她是我族人的份上,又是个病人,饶了她吧。”
金司令的脸上杀气腾腾,恶狠狠地说:“皇后,您听她这一嘴的屁话,放她出去乱说,‘满洲国’还怎么在新京立足!对不住了皇后,不能留活口!”
枪再次举起,婉容匆忙说道:“不,不能杀!这样好了,我……我带她们进宫,从此寸步不能离开宫里,这样你放心了吧?秀珠,你能做到吗?”
秀珠惊呆了,婉容问了两遍她才鸡啄米一样用力点头。那金司令虽然不甘心,可也不好再驳婉容的面子,只得青着一张脸放下了枪。
4
秀珠和槐豆随婉容进了宫,她感激婉容的救命之恩,尽心竭力地服侍她,从没离开过皇宫。等到婉容发了疯,对她最忠心的侍女,始终是秀珠。槐豆小的时候是秀珠教着读书写字,再大一些也就跟着做了宫里的小侍从。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以后,秀珠跟随婉容一起到了通化市大栗子沟。溥仪逃走时扔下了婉容,那时的婉容已经昏聩得不认识任何人,可每当秀珠给她擦身喂饭,她冰冷空洞的眼神都会有片刻的活泛。
婉容*断大栗子沟后,秀珠和已经十六岁的槐豆辗转回到了长春。秀珠去过*街寻找那位帮过自己的老太太,却始终没有找到。一直到金司令――川岛芳子受审,她在长春所娶的“太太”――黑衣女人也被关押了一段时间后放出,秀珠辗转见了她,才拼凑出了当年情事。
川岛芳子喜欢以男人面目示人,还先后“娶”了好几个“太太”。她以复国大清为己任,自然是没时间生孩子的,可却具有一种奇怪的癖性,看到人家聪明漂亮的孩子就想据为己有。在她就任安国*司令以后,就异想天开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恶行――偷走人家的孩童玩弄,还逼着他们管自己叫“爸爸”,带着“太太”拍“全家福”,等玩厌了或者孩子哭闹不听话,就趁夜丢进狼狗圈。
她所谓的“太太”看不下去这样令人发指的罪恶,又不敢干涉不敢跟人倾诉苦楚,内心极为愧疚压抑,就夜夜梦到这些死于非命的孩子在和她哭闹。慢慢就固定了每月都为枉死的孩子们定制纸糊的衣物铺盖,缝上写有名字的布条,逢初一、十五月黑之夜,去念慈庵前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