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克贤:老安顺龙门阵
采访:胡一平、张厚林、苏荻悦
时间:年6月13日
民办教师
我是年进入安顺一中读书的,那时候,她还叫“安顺中学”,校长是*国权。我在一中读了六年,初中高中,经历了反右斗争、三面红旗,还有学大寨、大炼钢铁等等,另外,还有三年自然灾害,都在那段时间了,基本上都在运动当中度过。虽然说那个时候的运动比较多,但我们学得还是比较扎实。那些老教师都比较可爱,人品很高,知识丰富、知识面很广。
*国权先生像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我印象最深的老师有几个,比如教语文的吴晓耕老师,是前清秀才,是一中的名师。吴晓耕老师很瘦小,个子清瘦,当时他教我们的时候,已经处于老年了。我经常去给他提包,接他来上课。走进教室里,都要喘息半天。他的腹藏很丰富,教一首诗,他要把所有历史上的凡是讲到和这首诗相关的,都讲一讲。所以上一堂课,知识面要扩大许多。教毛主席的《沁园春》时,他讲:“这个‘沁’字咋理解?这个‘沁’字你们不好理解。你们家头泡的那个‘沁藠头’,就是这个‘沁’字。”他讲毛主席的《咏梅》,把古代几乎所有咏梅的诗词都一首一首地拿出来讲,对比地讲。他说咏梅的诗词他读了那么多,确实没有哪一首有毛泽东主席的这首词写得这么气派、这么大度。他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受过冲击。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回忆他。
当时我的成绩比较好,又是高三的数学委员,学得好。老师们对我寄予厚望,说是“争取踢开清华的大门”。后来不仅没踢开,反而没读成大学。其原因主要是我那年身体出了问题,我吃了蓖麻籽,差点掉命,身体垮了,就没读成大学。
看到同学们都走了、进入大学校门,我就有点悲观,当时就想过一种“隐士生活”。我的一个表哥,在镇宁江龙本寨教书。那时周边有一个村,叫江龙区杨柳公社梁家湾生产队,这个村小学的老师走了。有一天我这个表哥就来家头坐,“不读书就找个工作嘛,我们那里有个小学缺老师,干脆去当老师了。”这个正合我意,我当时一门心思想过隐士生活,想跑到偏僻的地方去隐居,越偏僻越好,我就同意了。
这一去不得了,长途跋涉!那个时候没想到那么远,又是初出家门。我坐了班车到镇宁,然后坐马车到江龙。后来,我经常坐马车,我有好多小说就是写那段时间的感受。马车拖着粮食,因为路比较陡,我基本都是躺在那些粮食包包上,看着天,听着那马车夫唱山歌,“哐啷哐啷”地往前走。
四十年代中期的镇宁古城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到了江龙场坝上,来接我的是个寨老。这个老人,后来成了我的岳父。他是那个寨子头的领袖,年纪大,很有威望。他曾经带起解放*去活捉到一个匪首。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很成器,后来当了镇宁一些部门的领导。他接到我,带我去吃碗狗肉。然后我们就从江龙出发,走路。我跟着这个寨老跋山涉水,走着走着天就暗了下来。我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忽然远远的看见一个寨子,以为到了,寨老说:“还没有,才走得一半嘞!”我两条腿都发软了。昏天暗地跟着老头爬山,不知走了多久,听到狗叫的声音。老头子说:“到家了!”
当天晚上通知寨里头有威信的村民,到我岳父家开会。岳父问:“要不要办学?”大家说:“要办,一定要办!”当天晚上凑钱。第二天,看到那个学校,我就有些后悔。那个教室本是一个废弃的仓库,没有窗子,破破烂烂的,已经长起杂草了。有个黑板,几张烂桌子,相当苍凉。原先的老师已经走了一年多了,家长们觉得该让孩子们学点文化,才又兴起请老师的念头。村民们见到我都叫我“邓老师”,有些村民给我送来葵花,我看到这些村民的热情,钱也凑来给我了,我不能计较,决定留下来。在那里呆了一天以后,我就启程来安顺买书。在安顺耽搁了两天,我就赶快去教书了。
这个村小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五个班,但总共才有二十来个学生,而且全部坐在一个教室里。全部是我一个人上,我先写几个字,教给一年级的学习着,然后又写几个题目给其他几年级的学生做,然后又教一个年级的课……村民们很穷,一到冷天,学生们穿得单薄,可怜!后来我想了办法,让每个孩子去捡一把柴,在教室中间烧一堆火,孩子们抬小板凳来围着火坐。虽然贫穷,但那些村民对我很好,那个寨子产核桃,哪家家门口都放个小撮箕,装一二十个核桃在里面。无论去到哪家,就递一个木槌槌来,“老师,你敲核桃吃!”村民们哪家要做糯米粑,都来请我:“老师,请你去帮我家包粑粑。”实际是请我去吃粑粑,但他不直接说,含蓄而客气。当时我的工资,也是村民凑的,凑点钱、米,有时候拿些粑粑、腊肉之类的。
四十年代中期的镇宁古城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那个地方离场坝比较远,赶江龙场,要二十里路。当时我很少去赶场,太远了,我走路不行,我就不放假,给村民们说:“你们去赶你们的场,我留在家头,接着教书。”那时我教书,很少放假。村民当然高兴,娃儿正好有人照管。那些娃娃很乖,大的有十二三岁,小的有七八岁。有些后来还当干部、当企业家了。所以村民对我都好,我还收了两个干儿子。
在村里,我住在这个寨老家。当时这个地方实行包办婚姻,有些不单是小的时候定亲,还有指腹为婚。但这个寨老最小的一个姑娘,没有包办。为什么呢?因为她两个哥哥出来工作早,参加打土匪之类的,他们出来工作,见的世面多,就不准他父亲包办,全村就只有她一人没有包办。感觉她就是等着我的,命运就这么巧。
如今的镇宁江龙小城镇风光图片来源网络
在那里呆了一年,一中介绍我到龙井中学教书,我就回城了。一年多后,我才与寨老的女儿结的婚。她也是读过中学,有点文化,在江龙附近的一个民校教书。但她是农村户口,我们的孩子也是农村户口,进不了城。又过了一年,她才调到安顺来,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团聚。我这个岳父对我很好,从梁家湾到江龙,二十多里路,村民们送我点东西,我拿不动,我老岳父就拿那个马帮我驮起,送我到江龙。我弹着一种小琴,皮绷的,不大点,一路弹起,顺着那个山间小路走,还有点风味。
在村里,我曾经写了两百多首诗歌。因为当时无聊,学生一放学,就没有事了,我拿条板凳坐在教室门口。教室门口面前是棵大香樟树,什么念头都那么冲上来,哪样都有,所以我就写了两百多首。后来一首都没留下来,文革来之后,全部烧了。
孙启延先生
这个龙井中学是哪里来的呢?就必须要提到个孙启延先生。孙启延先生曾经是新民京果酱园的经理,龙井中学是他创办的。
这个孙启延先生是个很不简单的人。他是安顺著名的资方,是安顺人,他家的铺子就在西街上大十字,武庙那一边,西北角那个方向。孙启延先生相当诙谐,又乐观。他摆的那些故事,相当生动,很有安顺味道。
孙启延先生及家人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新民京果酱园很注重质量,主要经营的是糖食果品,或者酱油、醋、酱。孙启延先生曾经给我摆过一桩不重视质量的笑话:安顺另有一家糖果铺,也是与新民一样生产月饼、云片糕之类。但是,这家太把钱看重得很,不注意质量,生产的那个云片糕硬邦邦的,铁砣一样。有一天,这一家这个徒弟就值夜班,这个徒弟瞌睡来了,找不到门销(门闩)在哪里。他就顺手在糖罐里拿两片云片糕,把门销住。睡到半夜,小偷来了,就来撬门,把徒弟吵醒了。看到门仍是关好的,小偷用刀戳销门的云糕片,戳不动。这徒弟就笑起来了:“老子家的云片糕你想铎(意为戳)得动?”小偷听到有人醒了,扭头就跑。这个徒弟开开门,顺手从糖罐头抓起个月饼,在后面追,隐约地看到个人影,就向那小偷扔去。只听“哎哟”一声,把小偷的脑袋砸破了。这个月饼“骨碌骨碌”滚到街边的阴沟里去了。这个徒弟还笑:“老子还是拿上等的月饼打你,要是老子拿那种下等的月饼打你,不把你打死喂狗了。”
笑话还在后头。说是三年过去了,那个时候安顺有个老习惯,要到涨水季节了,涨水之前要掏阴沟。掏啊掏的,就掏出个圆螺螺的东西来。这个徒弟在旁边看到,就说:“喔哟,搞不好是我那年打小偷时候,滚进阴沟头的那个月饼!”冲干净一看,确实是这个月饼!硬得扳都扳不动!拿锤子砸开以后还包着些冰糖样的东西。
孙启延先生还说过一个*齐生先生的故事:一次他去广西那边做生意,亏了本,回来时没有钱。过漓江时,要渡船都不得钱。他远远看到一个小船,有两个人在船上喝酒,有个小桌子,就喊:“老板!划过来下!我要渡河!”船上一个人说:“喊船的那个!我听你口音像安顺人嘞!”他说:“我就是安顺人!我是来做生意的,亏本了,我叫孙启延。先生贵姓?”那人说:“我叫*齐生。听到讲过没有?”孙启延说:“我确实没有听说过。”*齐生说:“我,你都不得听到讲过啊!”他说:“我是做生意的,我不得好多文化。”“我就是*齐生了嘛!你喊半天,你是不得钱了是吧,”就拿点钱给了孙启延,“你拿这个钱渡船,回家去吧。”孙启延问:“请问先生你住哪里,钱我咋还你法嘞?”*齐生说:“不还了,这一方一土的,还什么嘛。”
八十年代的老大十字西北角(右为新民京果酱园)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孙启延先生就是龙井中学的校长。这龙井中学是什么样的学校呢?不是正规学校。过去的资方,虽然资本没收以后,但每个月发点息金,每个月有些几块,有些几十块。由于那时工商子弟不能读书,孙启延先生就动员其他工商人士,他说:“这些娃儿些怕误导,我们拿这些息金来办学,办个龙井中学,这些工商子弟得书读。”凡是资方多少领点息金的,就动员凑出来办学。办的这个学校本来应该是安顺商业届的一个中学,起名“龙井中学”,在龙井山,大概是年办的。
龙井中学不得校舍,不得场地,是借安顺县糖厂——那里原来是个糖厂的车间,挂个牌牌“龙井中学”。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篮球场,三间瓦房,拿一间瓦房作办公室,拿两间瓦房办两个班。一中就推荐我到这个学校教书,我就从农村转来了。
办这个学校确实也操心。窗子是用竹子编起,用白纸糊。我记到有一次,冷天,工人去编那个教室,锯下些竹片,长长短短的,满地都是。孙启延先生捡起来,拿个小袋子、小撮箕装起。我就笑他:“人家讲不抠不成财主,你捡这个烂棒棒做哪样,拿来烧火?”孙先生说:“你这小伙简直,不当家不晓得盐米贵。烧火?我还舍不得。你想这个竹子片片那么长,你家里头栽一盆花,拿块竹片插在花盆头,写上花名,不是很好吗?”
没多久,文革来了,恰恰是他自己办这个学校,让他吃尽苦头。有人批他:“教育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治服务。他是为工商子弟服务!”场场遭批斗!他被批斗的时候,我看见:让他站着,弯下腰,拿一条二三尺长的纸条,一端贴在鼻头上,一端贴在脚上,纸条一断,就遭打。但孙启延先生十分乐观、豁达。当时东街上有个面馆,我去吃面遇到他。我吃一碗,他要吃两碗。我说:“咦!我都只吃得了一碗,你咋吃得了两碗?”“哎——!天天我去站在这个大十字斗,那两个小时好站得很啊?人是铁饭是钢嘞!我不吃饱,我站得下来啊?留得青山在,哪怕无柴烧。我就要多吃点。”他的这种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龙井中学自然生自然灭,又没得上头一分钱,就是资方自己筹款,但当时解决了很多人的读书困难。当时有几个老师,有百把个学生。工资就是资方出的息金,很低,一个老师一个月才二十多块钱。那些资方的孩子,文革后恢复高考,家家都考得很好。
龙井中学的孙启延先生,后来我专门写了他的一篇文章,他的女儿——都已是一个老太婆了——看到之后,哭得伤心得不得了。“哎哟,”她说,“我家爹去世那么多年,只有邓老师记得到他。”工读中学文革开始,龙井中学停办,我到城关中学教书。
文革时期的安顺老大十字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走马”教书匠
城关中学在青龙山汪公庙,是半工半读的学校。但这里已经有正规的老师在教书了。当时教育条件不好,很多学校是利用寺庙来办学。不久,在清泰庵办了工读中学,我又转到工读中学教书。
我到工读中学时,正是文革最如火如荼的时期。当时有个学生,我们下乡去帮助割谷子的时候,镰刀割到了她的脚背一下。结果就得了白求恩得的那种病,叫做脓*败血症,但当时没发作。之后她去串联,在江西,发病了,就住院。江西革委会来了封紧急电报给这里的革委会,说是,你们有个红卫兵小将,命在垂危,速来。
六十年代中期红卫兵串联图片来源网络
当时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不得了了,学校头就喊我去,赶紧去看。我就去叫上她母亲,一起去看这个娃娃,去了南昌。哪个晓得那个车挤得,座位下、货架上都睡满人,上不去。后来找到*代表想办法,勉强从餐车挤上去。转车的时候,有时候挤上去,我上去她没上去,我又挤下来,就怕走散了,一直到南昌。我们到的时候她已经得救了,是省里最好的中医西医,给省委书记、省长治病的,来给她会诊。那个时候不敢马虎,她是红卫兵小将哦。
当时我去找印刷厂,印了些传单,医院抢救红卫兵小将。那些医生讲说:“要是在你们贵州的话,绝对抢救不活,她这个是白求恩得的那种病,脓*败血症。”当时江西比这里医疗发达,而且中西医会诊。所以我就印些传单,当时散发,感谢医生、革委对我们贵州红卫兵小将的关怀。
随后我又调到一小初中部,过去每个小学都办有初中部。那时还在文革期间,因为我是年轻教师,就安排我负责布置墙报啊,写“打倒×××”之类的。有天我在教室布置墙报,批判一个老师的墙报,支书就喊那个老师来,让他打我的下手。“怕邓老师要喝茶,你要给他烧茶倒水!”他来给我打下手,写批判他的墙报!写完墙报,我又给他写个牌牌:“打倒反革命份子×××”,对他说:“去找个索子来,一下要挂在你脖颈上的!”他去了,不一会拿了根铁丝来,“邓老师,这个铁丝你看要得要不得,我想这个要牢固点。”我说要得。
后来一小的初中班又合并到老五中,在同知巷,由各个学校的初中班合在一起。这个学校很好办,因为都是各个学校的优秀生。所以办起来,成绩也好,品行也好,素质也好,第一届毕业生,有好多都当了领导干部。
同知巷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完)
·口述者简介
邓克贤:别号客闲,安顺知名地方文化专家、书法家,贵州省文物工作员、黔中文化研究会会长、原安顺地区拔尖人才,一生从事教育、文化、文物、文联工作。出版有《纸篓轩文集》《子丑寅卯》《书法集》等。年9月逝世,享年76岁。
年4月
值班编辑:*斌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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